明星猪企牧原食品股份有限公司（下简称为牧原）自2014年上市以来争议不断，今年尤其激烈，频繁被质疑有亏损征兆、高毛利、料肉比猫腻，以至上升到牧原股份业绩真实性的层面。

今年3月有财经大V质疑牧原的猪圈建设费用过高，众多网友纷纷发帖回应牧原存在的问题：大存大贷、超百亿工程关联交易、异常高毛利（2020年毛利率62.09%）、少数股东ROE远低于母公司ROE。

3月15日深交所就这些问题向牧原发问询函。最终牧原以长达33页的回复暂时平复了争议。

平静并未维持多久。

11月26日，一位招商的工作人员在微信群内“警告”群成员，牧原股份存在涉及财务造假风险，还将会面临暴雷的局面。12月2日，上海票据交易所披露，牧原股份31家子公司作为承兑人出现在商票逾期名单内。牧原“造假”与否再次成为投资者关注的焦点。

相信牧原的人，可以为牧原种种异常找到各种合理的解释，“大存大贷”是扩张性企业的常态，“异常高毛利”是因为牧原自繁自养，实现了仔猪自由；而怀疑者由于失去对牧原的基本信任，连牧原财报中披露的数据都不会相信。

在12月12日举办的2021年央视财经论坛上，新希望集团董事长刘永好在报告中说农牧食品企业是“基础的”、“低利润”的行业。但与之恰恰相反的是，牧原反而拥有高利润，养的是金猪。

牧原千亿猪舍

牧原成立于2000年，总部在河南南阳，公司于2014年上市。上市后牧原市值最高4000亿，被称为“猪中茅台”。牧原有子公司200多家，分布在全国各地。上市以来牧原的股价和业绩一直不错，股价2017年400亿涨到现在4000亿。

据牧原财报显示，2019年牧原营收202.21亿元，同比增长51.04%，归母净利润为61.14亿元，同比增长1075.37%；2020年，牧原实现营收562.77亿元，同比增长178.31%，归母净利润为274.51亿元，同比增长348.97%。2021年上半年，因收猪周期影响，牧原归母净利润95.26亿元。

因农林渔牧行业无须缴纳经营所得税，造假成本相对较低，所以养猪企业数据披露被投资者怀疑，是中国上市养猪企面临的共同问题。而且上市猪企财务造假也不是没有前科，曾经的“中国养猪第一股”雏鹰农牧在2019年被迫退市——公司财务暴雷，传言饲料都买不起饿得猪在圈里互相吃。

而现在，在众多猪企中，牧原因极其突兀的固定资产，成为被质疑的最多一家。财报中截至2021年9月30日，牧原固定资产为890.65亿元，在建工程为146.93亿元，两者之和超过千亿，使用权资产为83.33亿元。

牧原的固定资产主要是猪舍，猪舍的建造成本比较高，是行业的共识。在《财经》3月份的一篇文章中，牧原股份“商水牧原第一期45万头生猪产业化项目”造价4.3亿元；正邦科技“海丰10000头父母代种猪场项目”造价3亿元；温氏股份“崇左江洲温氏畜牧有限公司一体化生猪养殖项目一期”，年出栏猪苗100万头，自建养殖小区年上市肉猪33.2万头，造价16.4亿元。

万达董事长王健林对此很吃惊：盖个十万头猪场要几个亿？我们建个五星级酒店才多少钱！

千亿猪舍，超越了多数人的想象力，也成为正反辩方共同的论据。正方认为牧原的千亿猪舍是牧原降低成本的关键，是牧原的护城河；反方觉得千亿猪舍水分过多，存在很大的造假空间。看好牧原的人，将牧原看作猪中“华为”，用高科技加持养高科技猪，质疑牧原的人，认为牧原的猪会如同獐子岛的扇贝突然“消失”。

在牧原回复深交所问询的公告中，解释各个问题时围绕着千亿猪舍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逻辑链条：因为牧原采取利润率更高的“自繁自养”模式，生猪出栏数增长很快，所以需要建比同行业更多的猪舍，建猪舍需要大量贷款，而建好的猪舍又能提高猪的养殖效率，间接提高利润率。

归根到底，牧原解释一切靠的仍是牧原宣传的养猪科技。

中国养猪业现状

介绍牧原的养猪科技前，我们需要对养猪的流程以及中国养猪行业的现状有一定的了解。

通常而言，养猪主要分为配种、妊娠、分娩、保育、育肥五个过程。这五个过程都会在不同猪舍当中进行，在配种室，适龄公猪母猪发情后交配怀孕；随后母猪被运往妊娠室等候生产；生产前前往分娩舍分娩；生出的小猪哺乳约35天后送往保育舍；小猪生长至20公斤再送往育肥，育肥至生长发育拐点（过了拐点猪的生长发育就会变缓）就出栏宰杀，不同品种的猪发育拐点不同，一般为90~110公斤。

五个步骤中的前四个步骤，企业通常会选择在自家猪舍进行，而育肥则可能与农户合作完成。育肥的场地将养猪企业大致分为“自繁自养”与“公司+农户”两种类型，自繁自养指的是五个过程都在自家猪场进行，而“公司+农户”表示与农户合作育肥，猪企提供饲养技术、疫病防治，饲料生产，农户则提供育肥的场地，以及按照公司的标准对猪进行饲养。“公司+农户”这种育肥方式，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轻资产的生产模式。育肥环节靠的是人力和土地，属于劳动密集型的环节。当商品猪达到上市的时间后，由猪企回收并销售，农户获得一笔养殖费。

尽管五个养猪步骤在全世界都是一致的，但养猪的效果却大为不同。保育育肥时期的肉料比、日增重、成活率，上市日龄，出生存活猪仔数，种猪发情率都是衡量养猪效果的指标，这些指标受种猪种类，饲料种类，猪舍环境等因素的影响。

中国的工业化养猪产业，起步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起步算晚、普及率还不高，而且在每个步骤几乎都落后于丹麦、法国、美国等世界养猪强国。养猪重要指标PSY（每头母猪每年所能提供的断奶仔猪数）与料肉比，中国的猪企都落后于养猪发达国家：发达国家的PSY可以达到22-28，而我国的平均数据是16，美国的料肉比可以达到2.7-2.8：1，而我国平均约为3：1。

出于对瘦肉率、生长速度、饲料利用效率、产仔数等关键指标的追求，欧美国家从十八世纪开始对猪型有意的选育，最终英国在1831年培育出大白猪（产仔数高）并得到认证；杜洛克型（瘦肉率高，产仔数差）在十九世纪60年代由美国不同地方猪种杂交选育而成；长白猪（生长速度饲料转化比更优）由北欧当地猪种与大白猪开始杂交选育。

而中国，由于在此前从未进行大规模选育，本土猪种仍然脂肪率偏高，难以满足大众消费者的需求。所以中国的猪企从1994年开始，从国外进口长白猪、大白猪、杜洛克三种猪型，采用三元杂交法生产商品猪，由长白猪与大白猪杂交育出长白大白二元母猪，再与杜洛克公猪交配，这样培育出的商品猪在瘦肉率、生长速度、饲料利用效率、产仔数都能达到经济效益最大化。

除了种猪需从国外进口，猪饲料的原料，玉米和大豆，也有超过80%需要从国外进口，种种因素累加在一起，造成了我国养猪行业的落后。

牧原执着“科技猪”

2019年胡润富豪榜中，牧原秦英林夫妇身家千亿位列第15名。这对以养猪起家的夫妇成为河南本土企业家中唯一一位千亿富豪。

1992年，秦英林从南阳食品公司辞职，回到乡下与妻子钱瑛开始养猪。选择养猪与他们的专业相关，秦英林毕业于河南农业大学，学的是畜牧业，钱瑛学的是兽医专业。

媒体常常使用秦英林早年间两段养猪经历来解释，为何秦英林执着于科技养猪。

1982年，年仅17岁的秦英林建议他父亲通过养猪致富，他父亲便凑钱买了20头猪苗，但因缺乏防疫知识，20头猪病死了19只。

1995年，秦英林的养猪场已经有了几千头猪，猪场在3天死了25头猪仔，他意识到这可能是猪瘟，就立马对病猪进行隔离。同时向河南农业大学和河南省畜牧局求助，最终通过注射疫苗化解了此次危机。

两次猪瘟经历对比，科技对于养猪的重要性立马就体现了出来。

2000年7月，秦英林正式创办牧原食品股份有限公司。牧原的出现，对中国的猪种、饲料受制于人的现状有了改变的希望。

自2002年起，牧原开始尝试“轮回二元杂交法”对长白猪，大白猪进行选育，此前这一方法在欧洲已被证伪，由大白或者长白代替杜洛克育种生出的猪，性能与品相都很差。

在坚持培育十余年之后，牧原声称通过采取“玉米+小麦”的低蛋白饲料法让这个尝试获得了成功，培育出瘦肉率高的长白大白二元母猪，使之与长白或大白公猪交配。两者交配生出长大二元母猪，可以成为种猪使用，而公猪则成为商品猪。

在2019年非洲猪瘟发生时，牧原的这种繁育方式对补充能繁母猪的数量起到了关键作用。牧原的轮回二元杂交法一鸣惊人，为公司带来了极为可观的净利润，归母净利润达61.14亿元，同比增长1075.37%，在整个养猪行业不景气的情况下，牧原惊人的净利润引起了广泛关注，牧原方面只好首次对外公布了这一养殖方法，以回应外界质疑。

从2014年开始，牧原在财报中一直提及的核心竞争力被概括为一体化产业链优势、现代化猪舍及自动化、智能化养殖设备优势、生猪育种优势、营养技术优势、采购优势、市场优势、生产管理优势、人才优势。

秦英林在刚刚召开的牧原第五次临时股东大会中也重申了上述观点，将牧原的成功归功于对于猪舍的升级。他说牧原的猪所吸的空气都是清风系统四级过滤后的清洁空气，所喝的水也是经过过滤器过滤过的地下水。

“设计猪舍像设计汽车一样”

自2020年开始，牧原开始大兴土木。2021年12月22日，秦英林在股东大会上发言，又一次介绍了牧原的高科技猪舍。他说，牧原现有猪舍研发人员674人，智能化部门有7020人（研发人员共10333人，技术推广2万多人），研发人员的数量与2020年财报显示的2362人有较大的差距，或许来源于牧原股份在12月16日成立的河南牧原云计算技术有限公司以及大股东牧原集团成立的体外公司。

在牧原2020年的财报中，研发费用4.12亿元，其中发工资2.99亿元，占了50%还多。2020年末牧原固定资产为585.3亿元，较2019年末共增加396.7亿元，同比增长210.27%，在建工程为148.3亿元。根据2021年半年报，截至2021年6月末，牧原股份固定资产为831.2亿元，较2020年末增加245.9亿元，在建工程为142.6亿元。

在建工程的数额没有太大变化，固定资产却大幅增加，表明牧原猪场的建设工期远小于半年，这种建设速度，近乎复制粘贴。

天眼查显示，从2008年到2021年，牧原共申请了917项专利，其中包含了776项实用新型专利，占84.62%。牧原专利数量远胜其余养猪企业，新希望的专利数为47条，温氏623条，正邦95条。可以看出牧原在猪舍的改进上下了很大的功夫。

以牧原的一种除臭系统为例，它包括一个箱体，以及通过箱体上的喷液口链接的除臭液生成装置。箱体的进风口连接到除臭对象，出风口位置设置有位于喷液口下方的过滤墙，过滤墙中又包括内设填料球网状容纳箱。它的工作原理是，喷液口向过滤强喷洒除臭液，并经过填料球表面的除臭液吸附臭味后将气体排出。能祛除大面积牲畜养殖圈舍中产生的废气中的臭味，且适用于寒冷的天气。

牧原除臭系统示意图 图自：天眼查

牧原不完美的故事

无论是空气过滤还是喝水过滤，都是牧原这个中国养猪龙头股的正面科技故事，但故事的理解通常有正反两面。

牧原在其2020年可持续发展报告中，称污水0排放，但近年来关于牧原排放污水至农田的新闻时有发生。而在社交平台输入”牧原”+”污水“，可以看到有众多网友爆料称自家农田被牧原的废水所污染。

2020年11月，牧原公开发行可转债的回复中，公布了其三年内受到的7次行政处罚，其中包括三次环保处罚。2018年3月1日，曹县牧原因未采取有效措施，减少恶臭气体排放，遭曹县环境保护局罚款1万元。2017年6月13日，敖汉牧原一场、三场生猪养殖项目需配套建设的环保设施未全部建成主体工程已投入使用，遭敖汉旗环境保护局罚款2万元。2018年5月10日，敖汉牧原三分厂猪舍到沼气池管道破裂，粪污渗漏流入雨水管网，遭敖汉旗环境保护局罚款5万元。

仅是行政处罚无法体现牧原污染的真实状况，YOUNG财经选取牧原2020年财报中公布的牧原并表子公司的前50个公司，通过查询发现，这50个公司中，至少有22个公司曾被猪场周边居民投诉，有些甚至被多次投诉，投诉的内容包括猪场附近有异味，偷排污水毁农田，偷埋死猪等。

尾声

中国养猪业目前由散户主导。2020年，A股上市公司生猪出栏前5家（牧原、正邦、温氏、新希望、天邦）合计出栏4859万头，也只占全国总出栏量的9.22%。

但散户养猪痛点在于没有能力进行有效防疫，这个时候是规模企业扩大产能最好的时机。温氏、新希望、牧原、正邦都在大肆扩张，试图提高自身的市场份额。而牧原作为其中的佼佼者，大肆扩张更是无可厚非。但牧原应该反省，在讲述精致的科技故事时，是否精致到能让人忽视掉故事的暗面。